绝望是“精神”中、“自我”中的疾病,以这样一种方式,可以是一种三重性:绝望地不自觉到具有一个自我(不真正的绝望);绝望地不想要“是自己”;绝望地想要“是自己”
人是精神。但是,什么是精神?精神是自我。但什么是自我?自我是一个“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关系;或者,它处在“这关系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这个关系中;自我不是这关系,而是“这关系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人是一个“无限性”和“有限性”、“那现世的”和“那永恒的”、“自由”和“必然”的综合,简之,一个综合。一个综合是一个两者之间的关系。以这样的方式考虑,人尚未是自我。
在介于两者的关系中,这“关系”是第三者作为一种否定的统一体,而那两者使自己与这“关系”发生关系,并且处于“与这关系的关系”中;以这样的方式,在“灵魂”这个定性之下,灵魂和肉体之间的这个关系是一个关系。相反,如果这关系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那么,这个关系就是“肯定的第三者”,而这就是自我。
一个这样的“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关系,一个自我,必定是要么自己设定了自己,要么通过一个“第二者”而被设定。 如果这“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关系”是通过一个“第二者”而被设定,那么,固然这关系就是“第三者”,但是这个“关系”,这“第三者”于是就又是一个“关系”并且使自己去与“那设定了这整个关系的东西”发生关系。
一个这样的被衍生出来的、被设定的关系是“人”的自我,一个“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并且在‘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之中使自己去与一个‘其他’发生关系”的关系。由此得出:真正的“绝望”可以得到两种形式。如果“人”的自我已经设定了自身,那么,就只有一种形式可谈,就是“不想要是自己”、“想要抹煞掉自己”,而不可能去谈论“绝望地想要是自己”。这后一种形式的阐述也就是对于那整个“关系”(“自我”)的依赖性的表达;它表达了“自我”无法通过自己而达到或处于平衡和安宁,并且只有通过“在‘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中而使自己与‘那设定了整个关系的东西’发生关系” 才能达到或处于平衡和安宁。是的,这第二种形式的绝望(绝望地想要是自己)远不是仅仅只标示一种特殊的绝望;恰恰相反,所有绝望在最后能够被解析到或者还原为这一种。如果一个绝望的人(像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留意到了自己的绝望,并且不去毫无意义地就好像是在谈论某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样地谈论它(差不多就类似于晕眩中的人由于一种神经性的欺骗而谈论头部的重力或者谈论仿佛是某种东西掉在他的身上,等等,这重力和这压力其实却不是什么外在的东西,而是“那内在的”的一种逆向的反射),并且,他在这时尽其全力地想要通过自己并且只通过自己去消除这绝望;那么,他还是处在这绝望之中,并且以其所有表面上的辛劳他只是在越来越深地把自己埋进一种更深的绝望之中。“绝望”的错误关系不是一个简单的错误关系,而是一个处在一个“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关系中的错误关系,并且是由一个“其他”所设定的;所以,在前一个“为自己而在的关系”中,这错误关系在与“那设定了它的力量”的关系中也无限地反思其自身。
在“绝望”完全地被根除了的时候,这也就是描述“自我”之状态的表述公式:在“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之中,并且在“想要是自己”之中,“自我”透明地依据于那个设定了它的力量。
“绝望”的可能性和现实性
绝望是一种好处还是一种缺陷?纯粹辩证地看,它两者俱是。如果一个人要紧握着“绝望”这个抽象的想法,而不去考虑任何“绝望的人”,那么他就必定会说:绝望是一种巨大的好处。这种病症的可能性是人优越于动物的地方,并且这种优越对“人”的标识完全不同于“直立行走”,因为它直指那无限的直立性和崇高性:他是精神。这种病症的可能性是人优越于动物的地方;而“注意到了这病症”则是基督徒优越于“自然的人”的地方;从这种病症中的康复是那基督徒的极乐至福。
于是,“能够绝望”是一种无限的好处;然而绝望却不仅仅是最大的不幸和悲惨,而且它还是迷失。本来,可能性和现实性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如此;如果“能够是如此如此”是一种好处,那么“是如此如此”就是一种更大的好处了,就是说,这“是”相对于那“能够是”就好像是一种上升。相反,牵涉到“绝望”,这“是”相对于那“能够是”就变成了是一种下沉;正如可能性的无限优越,这种“下沉”也是无限的。这样,那种“相对于绝望是上升着的”的东西就是“不是绝望”。然而这种定性却又是模棱两可的。“不是绝望的”不同于“不是瘸的、盲的等等诸如此类”。如果“不是绝望的”意味了比“不是绝望的”既不多也不少,那么,这恰恰就是“是绝望的”。“不是绝望的”必须是意味了“能够是绝望的”的被消灭了的可能性;如果“一个人不是绝望的”这事实是真的,那么他就必须在每一个瞬间消灭这可能性。按理说可能性和现实性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因为,固然思想者们会说,现实性是被消灭了的可能性,但这并不完全是真的,这现实性是那完成了的、起着作用的可能性。相反在这里,那现实性(“不是绝望的”)因此也是一种否定,它是那无能的、被消灭了的可能性;按理说现实性相对于可能性是一种肯定,但在这里是一种否定。
绝望是一个“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的综合之关系中的错误关系。但是这综合不是那错误关系,它只是可能性,或者说,在这综合之中有着错误关系的可能性。如果这综合是那错误关系的话,那么绝望就根本不会存在,那么绝望就会是某种存在于“人的本性”本身之中的东西,这就是说:那么它就不是绝望;它会是某种发生在人身上的东西、他所承受的某种痛苦,像一种疾病(人会生病),或者像死亡(所有人难免一死)。不,绝望在于人本身之中;但是,如果他不是综合,那么他就根本不能够绝望;并且如果这综合不是本原地在正确的关系中出自上帝之手,那么他也不能够绝望。
那么,绝望是从哪里来的呢?可以这样说吧,是来自那“综合因为‘那使人成为关系的上帝’在将之从自己手中释放出来(也就是说因为这关系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而在之中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关系。并且,在“这关系是精神、是自我” 这个事实之中,在之中有着“责任”,所有的“绝望”正是存在于这“责任”之下,并且在“绝望”存在的每一个的瞬间都是如此:它存在于这责任之下,不管绝望者对他的绝望谈论得有如何的多,不管他以一种如何狡猾的自欺欺人的方式来谈论他的绝望;——绝望者谈论起他的绝望就好像是一种不幸,通过一种混淆,就像我们在上面所谈及的关于晕眩的情形,而“绝望”与“晕眩”——虽然两者间有着质的区别——还是有着许多共同点:“晕眩”处于“灵魂”这一定性之下的情形正是“绝望”处于“精神”这一定性之下的情形,并且充满了与“绝望”各种类比。
这样,如果这错误关系,这绝望,出场了,那么,它是不是就自然而然地继续存在下去呢?不,不是自然而然;如果这错误关系继续存在,那么这不是由于“错误关系”,而是由于那关系,——那“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关系。这就是说,每一次“错误关系”表现出自己,在每一个它所存在的瞬间,我们都要回溯到这“关系”。看这样一个比方,我们讨论一个人由于不小心而染上疾病:这样“病症”出场了,并且从这一瞬间开始这病症就强调了自身,并且这时这疾病是一种“其本原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已成为了过去的”的现实。如果我们喋喋不休地老是说,“你这个病人,这瞬间你正在让自己得这病”,那么这就会是既残酷又没有人情味;这就好像我们在每一个瞬间都要把疾病的现实性融化进它的可能性。他确实是使自己得了病,但那只是一次性的行为,病的继续是“得病”这一次性行为的后果,我们不能把它在每一瞬间中的进展归咎于他;他使自己得了病,但在这时我们不能说,他在使自己得病。绝望的情况就不同;“绝望”的每一个现实的瞬间是向“可能性”的回返,在“他是绝望的”的每一个瞬间,他都是在为自己招致绝望;这持恒地是现在的时间,——这“现在时”不会成为任何相对于现实而被流逝掉的“过去”;在“绝望”的每一个现实的瞬间里,绝望者把在可能性中所有“先前的”都作为一种“现在的”来承担。这是由于,绝望是一种“精神”的定性,它使得自己去与人身上的“那永恒的”发生关系。但是“那永恒的”却是他所无法摆脱的,不,永远不;他无法将之一了百了地从自己身上抛弃,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比这更不可能的了;在每一个他不具备“那永恒的”的瞬间,他必定是已将它或者正将它从自己身上抛弃——但它又重新回来,这就是说,在每一个“他是绝望的”的瞬间,他把绝望招致给自己。因为“绝望”不是尾随于“错误关系”,而是尾随于那“使自己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关系”。并且,与自己的这关系是人所无法摆脱的,正如他无法摆脱他的自我,另外,这两者恰恰是完全一回事,既然“自我”其实就是就是这“与自己的关系”。
绝望是:致死的病症
然而,“致死的病症”这个概念必须被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理解。从字面上直接看,它意味作一种病症,其终结、其出口处是“死亡”。这样,我们就是在把一种致命的疾病当作是同义于“一种致死的病症”来谈论。在这种意义上“绝望”不能被称作是“致死的病症”。从基督教的角度理解,“死亡”本身是一条通向“生命”的必经之路。因此,从基督教的角度看并没有什么尘俗的、肉体上的病是致死的。因为死亡固然是疾病的最终情形,但死亡不是“那最终的”。如果要在一种最严格的意义上讨论一种“致死的病症”,那么这就必须是一种这样的病症:在这病中“那最终的”是死亡,并且在这病中死亡是“那最终的”。而这正是绝望。
而在另一种意义上,绝望则更确定的是“致死的病症”。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如果说一个人因为一种病症而死,或者说一种病症以肉体的死亡而结束,那么这就是一种与我们所谈的“致死的病症”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病症。相反,“绝望”的苦楚恰恰是无法死。这样,如果有一个垂死病人躺在床上被死亡拖累却无法死,那么我们所谈的病症和这个死亡病症者的状态有更多共同之处。这样,这“致死地病着”就是:无法死,但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生命的希望;不,没有,这“无希望性”在于:甚至那最后的希望,死亡,都不存在。如果死亡是最大的危险,那么人们寄希望于生命;但如果人们认识那更可怕的危险,那么人们就寄希望于死亡。而如果那危险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死亡成为了希望,那么绝望就是这种“无希望性”:甚至无法死去。
在这种最后的意义上,绝望就是“致死的病症”,这种充满痛楚的矛盾,这种“自我”之中的病症,永远地在死,死而却又不死,死于死亡。因为“死”意味了一切都过去了,但是“死于死亡”意味了体验死;而如果这“死”是被体验了,哪怕是只体验一瞬间,那么这体验就因此而是“永恒地体验着这死”。如果一个人要像人死于一种疾病那样地死于绝望,那么,在他身上的“那永恒的”,自我,就必须是能够在一种与“肉体因病而死”相同的意义上死去。但这是不可能的;“绝望”的“死”持恒地把自己转化为一种“活”。绝望的人无法死;“如同匕首无法杀死思想”,绝望无法消蚀“那永恒的”,那“在绝望之根基中、其蠕虫不死并且其火焰不灭”的自我。绝望却正是一种“自我消蚀”,但它是一种无能的自我消蚀,无法做它自己想做的事情。然而,它自己所想要的是“消蚀自己”,这是它所无法做到的;这种无能是一种新形式的自我消蚀,在这新形式的自我消蚀中,绝望又无法做到它想要做的——“消蚀自己”;这是一种强化,或者说,强化律。这是“那令人焦躁的”,或者说这是在绝望之中的冰炙,这种令人苦恼的东西,它的运动是持恒地向内、越来越深地陷进那无能的自我消蚀中。“绝望不消蚀他”,这绝不能说是对绝望者的某种安慰,恰恰相反,如果要说安慰,那么这安慰则就是“痛楚”,是那把怨恨保存在生命中而把生命保存在怨恨中的东西;因为他正是为此而绝望——而不是“曾绝望”:他无法消蚀他自己、无法摆脱自己,无法去成为乌有。这是“绝望”的一种强化了的表述公式,它是在“自我”的这种病症中的高烧进一步升值。
一个绝望着的人为某物而绝望。在一个瞬间里这看起来是如此,但这仅仅是一个瞬间;而在同一瞬间,“那真正的绝望”显现出来,或者说“绝望”在其真正意义上显示出自己。在他为某物而绝望的时候,他根本地是在为他自己而绝望,想要摆脱自己。那个野心勃勃的人有他的格言,“要么皇帝要么什么也不是”,这样,在他没有成为皇帝的时候,他就为此绝望。但这意味了某种其他东西:他,正因为他没有成为皇帝,所以现在不能够忍受“是他自己”。这就是说,他在真正的意义上不是为“他没有成为皇帝”而绝望,而是为他自己绝望:因为他没有成为皇帝。这个“自己”(如果它成为了皇帝,那么它对于他就是他的全部喜乐)在另一种意义上说其实也是同样地绝望的,而现在,这个“自己”对于他就是一切之中最不堪忍受的东西。在一种更深的意义上,对于他,那不可忍受的东西不是“他没有成为皇帝”,而是这个没有成为皇帝的“自我”,——这个自我对于他来说才是不可忍受的,或者更确切地说,那对于他来说是“不堪忍受的”的东西是:他无法摆脱他自己。如果他成为了皇帝,那么他是绝望地摆脱了自己;但是他这时没有成为皇帝,并且绝望地无法摆脱自己。本质地看,他是同样地绝望,因为他不拥有他的自我,他不是他自己。通过“成为了皇帝”他并不就此成为了他自己,而是摆脱了他自己;而通过“没有成为皇帝”他为“不能够摆脱自己”而绝望。所以,如果有人这样说及一个绝望的人,说他消蚀他自己,仿佛这是对他的惩罚,那么,这种说法就是出自一种肤浅的看法(有这种看法的人也许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绝望的人,更没有看见他自己)。因为,这“消蚀他自己”恰恰是他绝望地无法做到的、恰恰是他在万般苦恼中无法做到的:通过“绝望”,有什么东西在“自我”之中被点燃了,而偏偏这东西不能够燃烧或者燃烧不起来。
于是,“为某物而绝望”从根本上说还不是真正的绝望。这是开始,或者就好像医生所谈论的一种病症,它还没有使自己明了化。那下一个是“明了的绝望”:为自己而绝望。一个年轻女孩为爱情而绝望,就是说,她为失去自己所爱的人而绝望,他死了,或者他对她不贞。这不是什么“明了的绝望”,不;她为她自己而绝望。这个“她的自我”,如果那时它已经成为了“他的”所爱,那么,她就是曾以最幸福的方式摆脱了或者失去了这个“她的自己”,而现在,如果这个自我将是一个没有“他”的自我,那么这个自我对于她就是一个烦恼;对于她来说,这个(在另一种意义上说其实也是同样地绝望的)自我曾经成为她的财富,现在则因为“他”死了而成为了一种使她憎恨的空虚,或者,现在则因为这自我使她总是想起“她受到了欺骗”而成为了一种厌恶。试试看,在这时对这样的一个女孩说:你消蚀你自己;你将听她回答说:“哦,不,烦恼的事情恰恰是:我无法消蚀自己。”
“为自己而绝望”、“绝望地想要摆脱自己”是对于一切绝望的表述公式,所以绝望的第二种形式,“绝望地想要是自己”,能够被推究到第一种形式,“绝望地不想要是自己”,正如我们前文中把那“绝望地不想要是自己”的形式解析在了那“绝望地想要是自己”的形式中(参见A)。一个绝望着的人绝望地想要是他自己。但是如果他绝望地想要是他自己,那么他无疑是不想摆脱他自己。是的,看起来是如此;但是如果我们更仔细地看一下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发现这矛盾是同样的。“他绝望地想要是”的那个“自我”,是一个他所不是的“自我”(因为,想要是“他真正地所是”的那个“自我”,——这种“想要”则正是“绝望”的对立面),就是说,他想要把他的“自我”从那设定了它的力量中解脱出来。但是虽然他具备所有绝望,他无法做到这个;虽然他尽了所有“绝望”的努力搏斗,“那设定的力量”比他更强大并且强迫他去“是”那个他所不想要“是”的自我。但这样他无疑还是要摆脱自己,摆脱那个他所“是”的自我,——为了去“是”那他自己苦想了的“自我”。去是他所想要的“自我”,虽然在另一种意义上是同样的绝望的,对于他来说是他的全部喜乐;而被强迫去是“他所不想要是”的自我,这是他的烦恼,——这种烦恼就是:他无法摆脱自己。
从“灵魂的病症(罪)不像肉体的病症消蚀肉体那样地消蚀灵魂”出发,苏格拉底证明了灵魂的不朽性。而从“绝望无法消蚀一个人的自我——这恰恰是绝望中的矛盾之苦楚”出发,我们也能够这样地证明人身上的“那永恒的”。如果在一个人身上没有“那永恒的”,那么他就根本无法绝望;而如果绝望能够消蚀他的自我,那么就也还是不会有任何绝望存在。
这样,绝望,这种在“自我”中的病症,就是“致死的病症”。绝望者是不可救药地病着的。相比于一般的疾病情况,这是完全地在另一种意义上的情形:这病症所攻击的,是最高贵的部分;但是他却无法死去。死亡不是病症的最终部分,但死亡持续不断地是“那最终的”。要从这一濒死的病症之中得到拯救是一种不可能,因为这病症及其烦恼——以及死亡,恰恰正是“无法死去”。
这是绝望之中的状态。固然绝望者足够尽力地避免它,固然他足够成功地完全失去了他的自我(这情形必定特别适合于这样一种绝望:“对自己是绝望的无知”),并且以这样一种“丝毫不被感觉到是失去”的方式失去;永恒还是会揭示出“他的状态是绝望”,并且逼着他不得不后退,这样,他的烦恼还是在那里——他无法摆脱他的自我,并且事情变得明了:他以为是“成功的”的那些东西只是一种幻觉。而这是永恒所必须做的,因为这“具有一个自我”、“是一个自我”是对“人”的最伟大的、最无限的认可,并且,这同时也是永恒对“人”的要求。